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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-9-1 15:31 Yoya_yoya
最後的白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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姐姐死的時候說,人是危險的,但愛上人,是咱們狐必經的劫數。

  "去找個人,找個好男人,妹妹,"姐姐說,"別像你姐姐,遇上這麼個狠心薄情的……"

  姐姐死了,死了還是那麼美麗。她是隻白狐,就像洞外的雪一樣白,象春天的月亮一樣潤澤。我一鏟鏟地將雪掩上姐姐的身體,心中充滿了悲傷。

  葬了姐姐,我起程去溫暖的中土,去尋找姐姐所謂的好男人,他將是我唯一的親人。

  而我,是這世上最後一隻白狐。

  一個月後,我終於來到了北京,這個古老而神秘的都城。路上很辛苦,每晚都找不到僻靜的洞穴過夜。空氣渾濁得不能呼吸,人們的裝束也很難看,遠不如明朝。我出生在明朝。

  如今卻是二十一世紀了。

  狐的生存比人要容易一些。憑藉一點小小的秘不能宣的法力,沒多久,我就在北京開了家小小的博物廊。我所有的寶貝都精心擺放在這裡,《聊齋》手稿半冊、《紅樓夢》後四十回原稿、早已失傳的董小宛所編的《奩艷集》、《霓裳羽衣曲》的曲譜、楊玉環的珍珠步搖、西施的雪青紗……

  我的店名是"千年狐"。來光顧的客人多是收藏家和藝術家。當然,我不會賣給他們真正珍貴的東西。可即使是一件破爛瓷器,他們也如獲至寶。我常常望著他們樂顛顛離去的背影,獨個兒笑得前仰後合。

  我更喜歡那些有著天真面孔的學生,他們來看我的收藏品時,那種神情,幾乎可稱作純潔,就像我們狐一樣。

  人來人住,十年過去了,我沒有找到我愛的人。十年,對我來說,只是一瞬。我依舊坐在我的明式梨花木椅上,抽著煙(受了人類的不良影響),淡淡地看著門外的陌生人群。

  秋季的一天,我的店裡忽然來了個姑娘。

  這個姑娘瘦削而修長,灰色毛衣和仔褲,齊肩直發從鴨舌帽下面垂下來。她沒進店,隔著玻璃門看了我幾秒鐘,將一張紅色宣傳單卡在門把上,走了。她很清秀。我喜歡的那種清秀。

  我走過去取下宣傳單。是個小型搖滾演唱會的海報,紅黑兩色底子,白色手寫體。心不在焉樂隊。時間在周末晚八點。地點是某個廢棄工廠的地下室。只演一場。

  我去了。我想,那姑娘應該在那兒。

  她果然在哪兒。演出還未開始,她坐在鼓架後面,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鼓。她沒戴鴨舌帽了,燈光很遠,照不清她的臉。只有她頭頂的發,反映著一圈亮光。

  樂隊的其它成員零星站著,低著調試各自的樂器。

  台前稀稀落落地來了三十來個觀眾。有十來個年輕男女熟絡地和樂隊成員招呼著,大聲開著玩笑。不時有幾聲口哨,從不知何方傳來。

  這裡的氣氛很奇異,我似乎有點格格不入。場地晦暗,陳舊,骯髒的木地板和斑駁的牆壁。屋頂很低,吊著數盞燈罩平而碩大的白熾燈,不時被人碰撞著,搖晃不休,燈影人影也就跟著搖晃起來。許多人臉在這不定的燈影中明明滅滅。

  這一切似乎有種奇妙的象徵意味,粗造而親切。我站在角落裡,漸漸有些心神不寧。

  奇怪,我竟很喜歡這種感覺。它和我血液中的某種東西相似,是屬於狐的。和常理(我們狐所恥笑的對象)格格不入,和人類格格不入。

  演出開始了。這個樂隊的風格是迷幻的,恰恰符合我現在的心情。我癡迷地聽著主唱飄忽而沙啞的囈語,捕捉那個姑娘敲出的,心不在焉的鼓點。

  漸漸由隨意變得瘋狂。台下的人湧到台上去,台上的人跳到台下來。其實,根本就沒有舞台,每個人都在演出。每個人都在歌唱。

  我藏在角落,靜靜地看著他們哭泣,尖叫,揮舞吉它。我看著那個姑娘,她長發飛揚,鼓點密集。我保持著冷靜而旁觀的姿態,其實我已血脈賁張。

  終於結束了。電吉它最後一個噪音在空氣中消失。樂隊虛脫一樣,凝固著掙扎的姿勢,像是加萊義民群雕。我也沒有了力氣,倚在裸露著磚縫的牆上,慢慢收拾零亂不堪的心緒。

  人群漸漸散去。樂隊成員或站或坐,一邊吸煙,一邊低聲交談。

  那姑娘站起來了,她竟穿著件藍印花布的中式小襖。她和主唱說著什麼,哈哈笑著。

  我也該走了。走了兩步,忍不住回頭望。正撞上那姑娘的眼光。她微笑著朝我走過來。我站住等她。

  "謝謝你來看我們演出。"她笑起來很動人,雙眼明亮而慧黠。

  "心不在焉。名字起得趣緻。"我說,"音樂更不錯。下次演出,別忘了叫我。"

  "一定。"

 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觸摸她小襖上的布扣。這種衣裳,我許久沒見到了,姐姐穿過的,我也穿過的。我們還恥笑過,它和明代的衣裳比起來,是多麼醜陋。可現在,它看起來是這樣美麗。

  "很漂亮。"我說。

  她宛爾一笑。"我叫葦子,蘆葦的葦。"

  "我姓狐,狐小苔。青苔的苔。你叫我小苔好了。"

  "哈……和我的名字倒挺配的。怪不得你的店名叫千年狐呢。"她頓了頓,"我每天回家都經過你的店。我喜歡你的店。所以特地給張海報給你。"

  "我猜你會來的。"她偏著頭,狡黠地看著我。

  我笑而不答。

  一個星期後的深夜,我正要關店門,看見葦子騎著單車,飛也似地從街道那頭奔來。

  "嗨!"她看到我,剎住車打招呼。

  "這麼晚了,回家嗎?"我說。

  "剛排練完,回去睡覺去。"

  葦子滿不在乎地單腳支著地,晚風吹著她的直發,在她臉畔繚亂地飄拂。她眼中還留著排練後的光芒,明亮而鋒銳。

  我躊躇了一下,"嗯,進來坐坐?"

  "你不是要打烊休息了嗎?"

  "我總是很晚才睡的。"

  "呵……跟我一樣。"她笑,"咱們是城市蝙蝠一族。"

  她將車推進店來,我關上店門,展開四扇元代吳鎮的清遠山水屏風。

  "要茶還是要咖啡?"我問。十年來,我這只明代的狐,已學到不少現代人的怪癖了。

  "咖啡吧,濃點兒的,謝謝。"她靠在鋪滿蘇繡的小榻上,有點好奇的環顧我的"洞穴"。

  我用銀咖啡壺煮著她的咖啡,小榻前的清代花几上,剛擺放著竹製茶具和宜興紫砂茶壺,青花細瓷瓷杯。

  "你過得可真精緻啊。"她驚嘆。

  我微笑,替她斟上咖啡。她拿小銀匙叮叮噹當地攪著。

  我用一隻綠玉斗沏龍井。這只綠玉斗,是紅樓裡的妙玉曾用過的。只是,我再找不到梅花上的雪來沏茶了。

  葦子目不轉睛地看著我,忽地一笑,"你就像是從古代走來的人,像是宋朝仕女畫中的人物。清淡,典雅。你當真喜歡搖滾嗎?"

  "喜歡。這和古典與否,沒有太大關係。和性情有關。"

  "性情?"

  "至情至性之人,就會喜歡搖滾。"

  "嗯,起碼我是。可多數人不是。"她沉吟,擺擺頭,"沒所謂,有時候,做音樂是給自己聽的。"

  "也許吧。搖滾的孤獨,給它更動人的力量。"

  "不錯。我們的力量……孤獨的力量……嗯,你會樂器嗎?"她抬著看我牆上掛著的各色琵琶,笛簫等等物件。

  "不會吉它,也不會鼓。"

  "你會什麼?"她熱切地看著我。

  "古箏。"我淡淡地笑。多格格不入呀,我第一次覺得慚愧。

  "古箏好!"她雙眼放光,"崔健一首《假行僧》裡的古箏前奏真是絕了。我從來沒聽過那麼蒼涼,那麼攝人心魄的聲音。"

  "我聽過。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奏法。可是……真的很好,奇異而震憾。。"

  "你能彈一曲給我聽嗎?"她目光更亮。不能抵抗的亮。

  "好。"

  我進浴室洗手。現代社會,一切從簡,熏香雖可,沐浴就免了。

  我抱出桐木焦尾琴,點上博山爐,開始彈奏《廣陵散》。絕響了千年的名士之曲,今夜,我彈給葦子聽。

  一聲弦響,萬籟俱寂。唯見高山曠水,唯聞鶴唳猿啼。且吟且嘯,且歌且行。風裳飄兮,素帶揚兮。在士則為曠世未逢之慨,在我則為知音難覓之悲……

  餘音裊裊。

  葦子呆呆地看著琴弦。良久,才嘆了一聲:"此曲只應天上有。"

  "人間知已總難求。"我黯然。

  葦子不再說話。她眉頭深鎖,似乎有什麼難題未決。

  她拿一根手指撥著琴弦,弦發出輕微的"仙翁"、"仙翁"之聲。過了一會兒,她告辭,神不守捨地推著單車,慢慢走遠。

  是夜,我夢到了姐姐。她一身白裳,站在雪地裡,對著我輕輕嘆息。

  姐姐,姐姐,到底我愛的那人在哪裡?

  葦子忽然跟我打電話,邀請我去觀看他們的排練。

  我關了店門去看。

  他們在排練一支新曲子。曲子是葦子寫的,曲調有些古意,但非常迷幻,古意的迷幻。我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了姐姐曾教過我的漢樂府。它們似乎有某種共通之處。

  "這兒有一段古箏間奏,你聽聽看。"葦子拿過一把吉它,橫放在膝上,權當古箏。

  她在吉它上演奏這段古箏,不時看看我。這是一段奇異的曲調,幾乎全是半音,有極度淒愴的感覺。

  奏完了,葦子眼巴巴地看著我。

  "你等等。"我走出門去,向右走了十來步,這是個無人的胡同轉角。

  我閉上眼默念狐的咒語,雙手伸向空中。睜開眼,手中已抱著焦尾琴。我抱著琴走回排練場。

  "啊,你帶了琴來,太好了!"葦子激動地撲上來一把抱住我,"你太好了,太好了。"

  "噢,小心我的琴。"我微笑著躲閃。

  我加入他們的排練。我們配合得極好。這對我來說很容易,而這種前所未有的組合,也使我像發現新大陸般新奇而激動。

  整個樂隊全沉浸在亢奮之中。我們一遍又一遍地練,直到完美。當晨星從天窗中照進來時,我們相對大笑。葦子揚手甩出鼓槌,擊碎了一面玻璃窗,清脆的碎裂聲給這支新曲一個震憾的結尾。

  從這天起,我成了這個樂隊的客串成員。白天,我是"千年狐"的狐仙,夜晚,我是心不在焉樂隊的狐小苔。

  葦子常來我的洞穴做客。我為她演奏《霓裳羽衣曲》,為她演奏《高山流水》。她則教會我打鼓,這是個不大不小的難題。我終究是不慣於放浪形骸的。

  一個月後,我第一次參加心不在焉的公開演出。這一次,由於眾人的努力,再加上我一點點法力的作用,我們爭取到了在北京一個有名的搖滾俱樂部的演出機會。

  是夜,我長髮披散,著一襲純白漢代衣裳,寬袍大袖,飄飄欲飛。演出還未開始時,葦子倚坐在鼓架之後,看著我。

  她招手示意我過去。我走到她身邊坐下。俱樂部閃爍的燈光在我們身上轉來轉去,她的面容忽明忽暗,只有一雙眸子是發亮的。

  "小苔……我怎麼看你像。。"她在我耳邊說。周圍一片喧囂,我的耳朵直觸到了她嘴唇,才聽到她說什麼。

  "我像什麼?"

  "象。。狐仙!"她聲音更低,"鄲袖垂髫,風流秀曼,行步之間,若還若住……跟聊齋狐蓮香一模一樣……"

  "呵。。"我假作渾不在意,"我若真是個狐仙呢?"

  "那我就是那個心甘情願被你騙的書生!"她在昏暗中笑。

  我微微一驚。

  "此話何​​來?你今天是喝多了。你又不是男子,怎會被狐仙所惑?"

  葦子來不及回答,演出已經開始了。

  我的手撫上琴弦。迷幻的音樂像一團霧縈繞在我周圍。我淺挑輕撥,神魂飄蕩。我是一隻狐,一隻白狐,在深夜的迷霧中悄無聲息地舞蹈。所有的靈異,所有的呻吟與嘆息,自我的指間向四面八方飄散。

  葦子的鼓在應和著我。奇異的節奏,是千年前的曠野,遙遠而空闊。是狐站在月光下,聆聽風聲時的心跳。是幻夢,是千百年歲月流逝的潺潺聲,是狐終於化作人形時的眼淚……

  我感到了巨大的痛苦,和同樣巨大的歡樂。如果,這音樂也有精靈,它一定是狐。

  演出散了,我們喝酒一直到天亮。都有些醉了。

  我扶葦子去我的"千年狐"。我也醉了,我們連鞋也沒脫,就倒在了床上。

  葦子摟著我,嘴唇貼著我的額頭。我聞到她呼出的微甜的酒氣。

  "小苔。"

  "唔。"我要睡著了。

  "我是書生,心甘情願被你誘惑。"

  我酒醒了一半。

  "你醉了,睡吧。"我說。

  "小苔。"

  "嗯?"

  "我不是男子,可還是愛你。你一定是狐,一定是……"

  她吻我的額頭,眼睛,往下,吻住我的唇。

  我的酒全醒了。我在黑暗中睜大雙眼,不敢稍動。她的唇細膩溫軟,她鼻息粗重,雙頰滾燙。我感到她的睫毛輕輕地掃著我的臉。

  我覺得有些暈。

  我不由自主的回應著她。她呻吟了一聲,愈加緊密地吻著。

  良久,我掙扎著推開她,心慌意亂。

  "不,不,不行的。"我語無倫次地說。

  她緊緊地抱著我,頭埋在我胸前,嘆了口氣。

  "對不起。"她鬆開我,轉臉望著天花板。

  "小苔,我愛你。"她又嘆了一口氣,"我不勉強你來愛我,但,有這樣一種選擇……相愛的人應該在一起,不是嗎?"

  說完,她背過去,不再說話。但我知道,她沒有睡著。我也沒有睡著。直到天色又昏,我不時聽到她輕輕地嘆息。

  第二天,她走了。我關上店門,在床上躺了一天。

  我回想著和葦子在一起的每個細節。從最初她隔著玻璃門看我時的樣子,到我們一起喝茶,聊天,以至排練時的點點滴滴。

  葦子,葦子,為什麼我會去看你的演出?為什麼我會為你彈奏《廣陵散》?為什麼我會那麼迷戀,與你合奏時心魂俱醉的感覺?

  我愛你嗎?我愛你嗎?葦子!

  你是否就是我今生的劫數??

  月亮升到中天時,我北面而跪,手心中緊握著一枚血紅的珠子。這是姐姐的精魂。

  "姐姐,我可不可以愛上女人?"

  一團清冷的霧撲上我的面頰。姐姐的影子虛淡而飄渺。她傷感地看著我,嘆息聲像風,吹起我的衣袂。

  "妹妹,愛上人,是咱們狐必經的劫數。愛上女人,一百年後,你將身魂俱滅,永世不得超生了。"

  一百年,足矣。

  我深深嗑下頭去,淚水打濕了那枚血珠。

  "謝姐姐。"

  姐姐的目中似有淚光閃爍。她慢慢遠去,消失不見了。

  我沐浴,熏香,著白衣端坐於月光下,開始彈奏《高山流水》。

  高山峨峨兮,流水湯湯兮,伯牙可幸?得遇子期。君既知我心曲兮,噫……願結百年不負之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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